也许是从事生态环境保护工作的情结吧，总想再身临其境，追寻和感受千年古堰的伟大。今年夏天，我再次来到集世界文化遗产、世界自然遗产、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于一身的成都都江堰。
一进入都江堰景区，映入眼帘的是山清水秀、工程壮观。站在鱼嘴上面的观景台，宽阔的江谷里，一江碧水绕鱼嘴分作两股，一股奔外江浩荡东去，一股入内江温柔浸润成都平原，两千多年的时光仿佛都融在这生生不息的水流里。
说起都江堰，大概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，它是秦国蜀郡郡守李冰主导修建的水利工程，让四川盆地从旱涝无常变成天府之国。放眼全球，与都江堰同期建造的古巴比伦汉谟拉比渠、古罗马人工渠道，早已隐如烟尘。唯有都江堰是全世界迄今唯一仍在使用的古代水利工程，也是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最早的成功实践之一。都江堰之所以依旧澎湃，不仅源于建造的精巧，更在于代代相传的守护。
“乘势利导、因时制宜”，刻在二王庙的这八个字，道出了都江堰的治水之“道”。这里面的“势”指的是山势、地势和水势。不建造水库大坝，而是巧妙利用自然地形、水沙运动规律，通过尊重自然的方式解决问题。设计之妙——鱼嘴、宝瓶口、飞沙堰三大工程，合为一体。巧在何处？利用“弯道环流”原理，枯水时六成水入内江，保灌溉；洪水时六成水携沙入外江，防洪淤。都江堰的妙巧设计哲学，蕴含着天人合一的中国智慧。而“深淘滩，低作堰”六字治水真言，不仅解决了世界级难题，而且见证了都江堰的超长“待机”。泱泱都江堰灌区，从最初的80万亩灌溉面积扩展到现在的1165万亩，承担超过3000万城乡居民生活、生产和生态环境的用水任务。这不仅是物理空间的延展，更是无数代人对“乘势利导”的传承与创新。
都江堰不是冰冷的石堤堰坝，而是活着的生态智慧，是中国人与自然相处的千年答卷。它不用高坝截流，不用机械驱动，凭着对山水之势的洞察、对自然规律的敬畏，鱼嘴分水堤是就地取材的卵石垒砌，宝瓶口是火烧水激凿出的山岩，飞沙堰是顺应地势的低矮堰坝。便让桀骜的岷江化作滋养天府的乳汁，这藏在江声里的智慧，直到今天仍在向我们低语。
公元前256年，秦国蜀郡太守李冰带着蜀地百姓站在玉垒山前时，面对的是年年泛滥的岷江。汛期江水咆哮着冲毁农田，枯水期又涓滴难求，蜀地百姓在水患与干旱间辗转。换作今人，或许会筑高坝、修大闸，用“征服”的姿态驯服江河，但李冰的选择，是“导”而非“堵”。
这一字之差，藏着中国人最古老的生态哲思。他没有试图改变岷江的走向，没有妄图割裂山水的联系，而是蹲下身，读懂江水的脾性。知道岷江有高差，便借势让水自流；知道弯道有环流，便依形分水排沙；知道泥沙会淤积，便定下“深淘滩，低作堰”的六字真言。火烧水激凿开玉垒山时，每一块剥落的岩石都顺着山体的纹理；垒砌鱼嘴时，每一粒卵石都契合水流的走向。百姓们用糙手夯筑的堤堰，不是对抗自然的屏障，而是衔接山水的纽带，让岷江的“野性”有处安放，也让成都平原的“生机”有处扎根。
鱼嘴分水堤，是都江堰写给自然的“和解书”。江心那道形如鱼唇的石堤，没有半点强硬的姿态，却成了江水的“智能分流器”。枯水时节，六成江水顺着弯道环流汇入内江，像母亲的手，轻轻将水送入成都平原的千亩良田；洪水来时，六成江水携着泥沙奔向外江，如智者的谋，让汹涌的水势有了泄洪的通道。“分四六，平潦旱”，这简单的六个字，藏着现代流体力学都要深究的弯道水流规律，表层清水贴凹岸而行，底层浊流随凸岸而去。古人没有“离心力”“环流原理”这些专业术语，却凭着对水流的日日观察、对自然的深深敬畏，摸透了江水的脾气。他们没有用公式计算，没有用仪器测量，只在江边日复一日地看水涨水落，看泥沙聚散，便把自然的规律揉进了鱼嘴的弧度里。
宝瓶口则是这份智慧的“点睛之笔”。人工凿出的二十余米缺口，像一道温柔的节制阀，将岷江的野性收放自如。无论上游水势如何汹涌，穿过这道“瓶口”，水流便变得沉稳有序，既不会让下游沦为泽国，也不会让灌区断了生机。成都平原像一只敞口的瓶子，宝瓶口就是那道恰到好处的瓶颈，它不拦水，只“理”水；不控水，只“顺”水。人们修水利，总爱用“驯服”“掌控”这样的词汇，可都江堰却像一位懂水的老友，知道什么时候该让水慢下来，什么时候该让水走出去，不强迫，不苛责，只顺着水的天性，让它成为滋养万物的源泉。
飞沙堰的巧，更是把“顺势而为”做到了极致。这座嵌在鱼嘴与宝瓶口之间的低堰，没有任何动力驱动，却成了天然的“排沙神器”。枯水时，它静静拦水入内江，守着灌区的生命线；丰水时，它又慷慨让水泄洪，借着弯道离心力，把七成以上的泥沙“甩”进外江。“深淘滩，低作堰”，刻在堰旁的六个字，不是死板的规矩，而是活的智慧。淘滩要深，是为了让水有足够的通道；作堰要低，是为了不与水争高下。这是中国人的处世哲学，也是与自然相处的准则。
行走在都江堰的堤岸上，总能听见江水汩汩的声响，那是两千多年不曾停歇的对话。这套水利系统，不靠风，不靠电，不靠任何现代机械，只靠对“山、水、土、势”的精准把握，便让水“自流”灌溉千里平原。岷江的水，从来不是被“征服”的对象，而是被“读懂”的朋友。鱼嘴懂水的分流之需，宝瓶口懂水的节制之要，飞沙堰懂水的排沙之难，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，像一首与自然和鸣的乐章，每个音符都贴合着山水的韵律。千多年前的都江堰就把“天人合一”“人与自然和谐共生”，写进了岷江的波涛里。这一水利工程，不仅驯服了狂暴江水，更在岁月长河中，持续守护“天府之国”一方安澜。
成都平原的春天，是都江堰最好的注脚。万亩良田被江水浸润，油菜花铺成金色的海，稻秧在水田里舒展腰肢，岷江的水顺着阡陌纵横的渠系，流进每一寸土地。两千多年来，这片土地从未因水患荒芜，也从未因干旱贫瘠，因为都江堰懂得，最好的工程，不是把人类的意志强加给自然，而是让自然成为工程的一部分。它像一位谦和的智者，站在山水之间，不张扬，不炫耀，只默默让水归其道，让土得其润，让人享其利。
江风吹过玉垒山，带着岷江的水汽，也带着千年的智慧。都江堰不是静态的遗址，它是活着的生态教科书，是写在江河大地上的哲学典籍。它用流淌不息的江水告诉我们，与天地相处，要读懂它的规律；与万物共生，要顺应它的节奏；与潮流共进，要善用它的力量。真正的智慧，不是征服，而是顺应；不是改造，而是融合；不是对抗，而是共生。
站在堰旁，看江水悠悠东去，忽然懂得，都江堰的伟大，从来不止于工程本身。它是中国人刻在血脉里的生态智慧：不贪功，不逞强，以谦卑之心待自然，以顺应之智谋发展。这智慧，如岷江的水，穿越两千多年的时光，仍在滋养着我们，也提醒着我们：最好的前行，不是与自然相争，而是与自然同行；最好的工程，不是割裂山水，而是让山水与人类，共赴一场生生不息的旅程。
“问渠那得清如许？为有源头活水来。”2281岁的都江堰，是天府之源，是“天府粮仓”的重要支撑，更是活着的长江文明，让人们在这里读懂理解中国智慧和中国精神。尊重自然、顺应自然、保护自然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，就是千年都江堰对新时代生态治理的启示。（作者：张厚美 作者单位：四川省广元市生态环境局）
